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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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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在他身邊看著他。”

“他在我身邊,卻只看著沒有生命的東西。”

十月中旬,我在離古街五站地遠的大興路一家咖啡店找了份兼職,做夜班服務員。這間咖啡店開在索菲亞老教堂旁邊,房屋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白俄移民造的,本來也是教堂的一部分。在各種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時被用來當做倉庫,九十年代被雪盤下開了本城第一家咖啡店。店面的裝潢相當考究,非常有俄羅斯建築特色。名字也從俄語裏來,叫навек。咱中國人不認識,幹脆取店名中的一個讀音,叫這間店VE咖啡店。

聽同事小慧說,當年VE咖啡店生意很火。後來城市中心南移,教堂周圍的居民搬走了不少,其他各種各樣的咖啡店又多了,這家隱藏在教堂危樓裏的咖啡店才漸漸被人淡忘。

之所以到VE打工,是因為心裏難受。

田野去世後不到24小時就被認定為自殺,遺體趕在家屬來之前匆匆火化。田野的爸媽不服,四處告了兩年。現在疑兇暴斃,再追究下去已沒有意義。八月末,田野爸媽通過特殊渠道,將田野的骨灰帶去了巴黎,那裏早已給田野備好了墳墓。

我沒有去送他,因為黎嘯說田野的爸媽現在非常恨我。如果不是我,田野肯定會聽父母的話畢業就去法國定居,也不會遇到後來的事。

日子依然不緊不慢地過著,但傷痛逝去的速度很慢。知道田野死訊的頭一個月,每天晚上捂在被子裏偷偷地哭。然後便哭不出來了,只是胸口悶得發痛。

方怡很忙,不能時時刻刻陪我聊天。周圍的人又都是沒有心的,胖子偶爾回店一次,一看見我就躲,說怕染上每天都紅眼的毛病。易道是只不懂人心的大妖怪,或許是因為天氣的關系,他越來越喜歡呆在樓下客廳,經常推開臥室門就看到他坐在寫字臺邊的身影。和先前一樣,他很少說話,就那麽坐著,有時甚至讓人感覺不到屋裏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。唯一有變化的是我的夥食,從原先的兩個饅頭變成了兩碗飯,一盤拼湊的菜,一半炒青菜一半炒肉絲,餐餐如此。

吃得多了,我漸漸覺得易道是不是把我當畜生養。覺得饅頭能養活,就天天餵我饅頭吃。聽胖子說我得吃米飯,菜和肉,就每餐餵我白飯青菜肉。人類餵豬的時候不也這樣,每餐一桶能塞飽的玉米渣完事,誰會花心思去了解豬喜歡吃甜的還是酸的?

而這想法跟胖子說的時候,胖子臉紅脖子粗地爭辯:“白霖,陽冢建在龍興之地,旁邊村裏的人都搬空了,剩下的全是……易老板好不容易才救出你,他對你很上心……”

然後我嗤之以鼻,這胖子一遇到危險就只顧自己躲進寺廟,不管我的死活。整天就知道拍易道馬屁,信他才怪。

正因為沒人理,下班後又困在安靜得沒一絲雜聲的臥室裏,我覺得自己快瘋了。於是就讓中介介紹了VE咖啡店的兼職。晚上七點至十一點當班,服務員兼清潔工,總之就是一份很簡單的打雜的工作。

而對於這份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工作,我做得十分賣力。對每一個顧客笑臉相迎,主動掃地擦桌子。賺獎金是一個目的,另一個目的是讓自己沒有閑心想難過的事。終於,一個人躺在被窩裏的時候,心裏不再難過得想哭了,有時還能感受到久違的平靜。

這天晚上下著綿綿小雨,街上來來往往的車已經少了,店裏只剩一對情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。從男孩一進店兩人就開始激烈地爭吵,女孩很生氣,說話時頭不停地擺動,馬尾上兩個別致的碩大五彩鈴鐺鈴鈴作響。

遇到這種顧客,我們做服務員的只能識趣地站在遠處。

同事小慧笑道:“不就是男的遲到十分鐘,罵兩個小時了,我建議他們跟雪家兩口子學學。”

雪是VE的老板,一個有著淡綠色眼睛的中俄混血,到中國後取了伊雪這個女性化的中文名字。因為中文不太好,所以不怎麽說話。三十多歲,看上去有些顯老,身上常穿一件暗紅色店裝,住在老教堂不遠處的弄堂裏。時常會來店裏巡視一下,臉上時常掛著愁容。脾氣有點壞,但從不拖欠薪水,還經常額外給員工發獎金。

聽說雪以前住在莫斯科,因為與去俄國留學的中國女留學生相愛,毅然隨妻子搬到中國,租下教堂旁的破房子開了VE。但七年前雪和他太太自駕游去新疆出了車禍,雪傷得較輕,他的太太卻陷入深度昏迷,至今還未醒來。因為雪沒禿頂,身材高大,眉目深邃,挺有熟男魅力的,往他身上撲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。但雪對任何誘惑都視而不見,這幾年一直細心地照顧著自己的妻子,每天無數次往返於咖啡店和家之間。

“喀啦……”

那對情侶吵了差不多一個小時,杯碟的破碎聲傳來。那個頭紮五彩鈴鐺的女孩對頂著一頭咖啡汁的男孩大聲吼道:“分手,以後別特麽別來找我!”然後拿起包包奪門而出。

男孩呆坐了半晌,猛地扭頭喊道:“服務員,還不結賬!喜歡看熱鬧是不?”

好好的杯子被他們打碎了,地毯上椅子上全是咖啡,最後人家還把我們服務員當出氣筒。我和小慧對視一眼,心照不宣玩起雙簧,報了個變態的賠償價格。

看樣子男孩不缺錢,眼也不眨扔下賠償費後揚長而去。

正拿著掃帚收拾殘局,有人問:“客人打碎,杯子?”

扭頭一看,對上了一雙深邃的淡綠色眼睛,忙道:“是的,已經讓客人賠償了。”

他蹲□,小心將靛藍色的杯碟碎片一片一片撿起:“這是麗挑的杯子,”他表情嚴肅,眉頭緊鎖,“以後,冒失的客人,給他們,用白色杯子。”

麗是他妻子的名字。

怎麽能看出客人冒不冒失呢?我暗暗犯嘀咕,但還是答:“好的,雪。”

雪覺得叫“老板”太過生分,所以讓VE員工全部直呼他的中文名,還依照俄羅斯不喊姓的習慣,只讓我們喊他的名。

收拾好殘局,雪到後廚巡視,小慧將剩餘的材料送回倉庫,我一個人留在店堂。今晚生意不太好,那對情侶走了以後只來了兩個客人,他們沒點什麽,隨便坐坐就走了。送走這兩個客人,我關上門一回頭,忽然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壁櫥旁那個最昏暗的位置上。一襲真絲抹胸白裙,黝黑的卷發如瀑地傾瀉在肩頭。微微垂頭,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她什麽時候來的?

我吸了一口冷氣,因為十月的晚上天氣很冷,一條單薄的裙子顯然不能禦寒。拿起菜單,我朝她走去。還沒走到跟前,又吃了一驚。她的腳上穿著一雙斷了跟的紅色高跟鞋,鞋和白皙的腳掌上沾滿了泥漿。

盯著客人看很不禮貌,我將菜單放到她面前:“小姐,請您點餐。”

她擡頭看著我,似乎有些驚訝,眉目在暗紅吊燈的映照下清秀如畫。

這時,雪在櫃臺處喊:“白,過來。”

雪很少在客人面前大聲說話,看來他因為杯子的事生氣了。我朝女人笑了笑,硬著頭皮回到櫃臺。果然,借口櫃臺有些亂雪發了一通牢騷,讓我記得下次一定擺整齊。我是夜班工作人員,整理櫃臺的事不歸我管,但雪是老板,所以他發脾氣我只能“是”“好的”那樣答應著。

可心中還是不舒服,比較之下,隱隱覺出易老板的好處來。易道雖是大冰臉,脾氣卻是一等一的好,從未罵過我這個懶員工。

而且易老板還很勤快,不像雪這樣把員工指揮得團團轉。定時給員工供飯這事就不用說了,還非常講究衛生。進易道堂後,因為合同上沒寫,我很少打掃衛生,但客廳廚房衛生間包括我的房間從來一塵不染。懶得出奇的我起初還以為是古街樹多,灰塵少的緣故。直到一天上班的時候,我來事忘記帶女性用品回屋拿,正好撞見易道穿著那件破了洞的白襯衫,挽著袖子趴在我屋裏的梳妝臺前擦鏡子。見我進來,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然後轉頭旁若無人地繼續擦鏡子。絲毫沒有入侵員工私人地帶的羞愧感,結果紅著臉落荒而逃的是我。

原來這就是易道堂不打掃也能幹幹凈凈的秘密,想必此君除了幹坐和給我弄吃食,剩下的時間就到處擦擦抹抹,連員工的房間都義務打掃了。發現這個秘密的我感嘆著逃進衛生間,看到馬桶旁幹幹凈凈廢紙簍再次窘到極點。為什麽我的反應這麽慢,來了好幾個月才察覺衛生間的紙簍會自動將垃圾清零,包括我每個月不方便時扔的那些東西……

易道老板勤快得有些過分……

一邊心不在焉地亂想一邊聽雪發脾氣,好不容易等來結尾詞:“下次要註意。還有,下班,別忘鎖門。”

沒精打采地低著頭將雪送出門,回到壁爐旁想對客人說聲抱歉,發現那個位置上已空無一人,人家早走了。

又等了一會兒,再也沒有客人來,我和小慧關上店門各自離開。

因為今天動作慢了些,6路車已經沒了,我不得走到下一個公交站坐16路車。快要到地點的時候,忽然看到公路橋上聚集了很多人和車。那些人拿著手電和手機等照亮的東西,正往下面護河堤上照。聽他們議論,好像下面有一具女屍。

因為人太多,我根本看不見河堤上的情況。正想快步離開,忽然發現熙熙攘攘的人群外站著一個女孩。她渾身濕淋淋的,雙眼迷離,脖子歪成一個詭異的角度。皮膚白得像雪似的,在黑夜裏極其刺眼。我認不得她的樣子,卻對她頭上兩個碩大的五彩鈴鐺記憶深刻。見周圍的人都不理她,任這個女孩在雨中失魂落魄地站著,我有些不忍,走過去想同她搭話。

走到離她五步遠的地方,頭皮森森地一麻。這個女孩的脖子上竟然有一道傷口,半個脖子那麽深,白森森的肉可怖地往外翻著,甚至可以看到她的氣管,卻沒怎麽流血。

“天……”正想大聲叫喊,一只手伸過來捂住了我的嘴。

“小平凡,別出聲,別亂看,跟我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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